小时候,我和小胖住的不远。有多近?站在各家房顶上可以用吼的方式聊天。而现在,我们之间的联系,都是通过网络,从一句“哪呢”或者“干哈”开始,没有任何铺垫和废话!
那时,家门前是条泥泞的土路。走夜路时,村里的孩子都会默念口诀“黑泥儿亮水白土地儿”。按口诀走,才不会让鞋拖泥带水。依农村的行*划分,我和小胖都是二村三队的人。听,多有时代感的名字!生产队里的大人们,日出而作,日落而归,丰收时节,会在这条土路尽头的场院里,一起分配劳作的果实。至少,在我童年的印象里,这些场景是历历在目的。就因为这,村落里的孩子们,也有了父一辈子一辈的机缘,小胖与我,便是如此。
我们交情的开始也和上一辈有关。那天,我走在土路上,小胖妈叫住我,晓之以理地对我讲:东子,胖儿比你小,以后你多让着他点啊……我装作无辜地回复:我们没事儿啊。但心里知道大人所说是我和小胖打架未遂的小事。至于为什么打,早已像根本没发生一样虚无。我是个胆小软弱,自卑敏感的人,童年的我似乎有社交恐惧症,老话就是:杵窝子。但人这种动物,就算是再恐惧与个色,也抵挡不了寻找同伴的天性,尤其是在童年。小胖妈的话,正好给了我一个台阶,让我有可能化敌为友,一起开心玩耍。毕竟,当时的我,没有一个朋友,无比寂寞。
又是一个冬天,土路被冻得起笼裂缝,还被大雪罩着。来回行走的车轮,把积雪碾成了厚厚的冰壳。我穿着白塑料底,黑条绒面的棉鞋上学,走路很慢,走急了就打出溜儿。我一个踉跄差点摔倒,身后一声坏笑传来,回头一看正是骑着三轮,带和鸭舌帽,坏笑尚存的小胖。我盯着他,一本正经地跟他说:你妈都跟我说了,叫我以后让着你,说你岁数小。这句冠冕堂皇的理由,实际是给自己一个搭茬找话的借口。从此,我们经常在一起玩耍,在这条路上,留下了很多共同的回忆。我觉得就是从这句话开始,邻居变成了发小。
童年的趣事很多,能记住的不是调皮就是龌龊。好像是小学三年级,我被一群吵闹吸引,扒开人群往地上看,发小正被一位“江湖高手”压在地上暴打。高手是那种人狠手黑的小个子,正骑在比自己身形大一圈的发小身上,而发小则毫无还手之力。其实能不能打架,身体强壮是一方面,更主要的是内心怕不怕,下手狠不狠。我即瘦又胆小,狠对我来说就是个传说。现在回想起来,我可以冲上去打出我的处女拳,主要是因为两个字:不怕!而不怕的原因是来不及想。准确说,是没头没脑地冲了过去……结果颇为精彩,我俩都被打花了。我祖传的虎牙隔破了我的嘴,但不觉得疼,甚至有些过瘾。至于这次我惊鸿一瞥的首秀,我从来没有问过发小感想如何,或者试探性地提醒发小有一句名言全世界的人都应铭记:受人滴水之恩,应当涌泉相报。因为我了解发小的揍性,他一定会对我责怨:你丫怎没早点来啊?!
发小总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,和我的苦大仇深成了鲜明的对比。他的玩世不恭终于得到了回报,他蹲班了,而此时的我正在为中考冲刺。我的房间是个独门有窗、方方正正小棚房,这是有生以来第一个属于自己的独立空间。只能容下一张床和一张桌。我放学后的时间,不能再和发小傻玩疯闹,都是在房间里复习功课。多年的习惯,晚饭后,他依然会来找我。我只顾埋头复习,他会拿起我那杯用来提神的茉莉花茶,发出滋滋的吸溜声。有时无聊地躺在床上抽烟,眼睛盯着天花板发愣或者自言自语。但他又是理智的,把双脚搭在床栏上,不脱鞋。他深知自己也在狭小的房间里以及脱鞋后双脚发出的威力。大多时候,我们就这样各顾各的,谁也不理谁。主要是因为我不想说话,因为聊天会打乱我奋进的学习状态。月升夜静,他有时会默默地离开,临走最多一句:走了。有时也会睡着,直到院墙外的路上传来发小奶奶熟悉的换叫声时,才提醒我该把身后打着呼噜的人叫醒。他走后,房间里会留下烟草的味道,杯底的茶叶像一层被风干的茶饼。
再后来,我工作了,也有了女友。繁彩的生活一度让我忘记了发小的存在。他开起了出租车,和我一样,都认识了很多新的朋友。我们在这个城市里像是两条相隔不远的电线,虽然有些笔直坚固的东西支撑着,但没有交点可言。不记得是哪年,百年不遇的一场*天大雪,让整个北京城的交通彻底瘫痪,环路上拥堵的车队像惊蛰前的大蛇。我拉着女友的手,近似绝望地等车。此时,一个念头自然而起,随即拨通了发小的哪儿呢?接我一趟呗。恰好不远,他熟练地指定了汇合地点,在西三环的航天桥上,当有车灯频闪我眼睛的一刻,我像是看到了救命的灯塔。还让我在女友和千百绝望等车人面前炫耀了一把,一种幸灾乐祸的心情油然而生,虚荣心也被填充得像个要爆的气球。我们蠕出城市的时候,已经隔天凌晨。从发小接到我到此时,应该已经过去了八-九个小时,但这些细节都是我多年以后和他人吹牛的时候,才意识到的。那天,我们在南六环外的一个破落小馆,吃了人生中无比美味的一顿涮肉,至今,我还记得,虽然羊肉的质量真的很烂。
“干哈?”
“呆着呢”
“中午肉饼?”
“好啊”
由于工作变动,这两年我很少回京,相约吃顿肉饼,成了我们之间难得一聚的理由。我问他中午可否小聚,虽然他只有一个小时,但欣然前往。就在肉饼店门前,我接到一个的电话,这个电话对我来说似乎很是重要,像挂了就会失财一样。电话那头的语言逻辑让我一直无法挂断,其实我知道这个说法也是个牵强和虚伪的说辞。我拿着电话自顾不暇,思考,说话,到醋,吃饼,喝汤,余光扫到他去结账。随后的一个眼神,彼此心领神会,各自起身,出门,我一手接着电话,一手拉车门,又是一个匆匆的眼神,相互告别,我开车,进家,挂电话,打开电脑,整个过程我的心神似乎经历了一场游离。电脑中的对话框依然保持着原样,停留在那句“干哈…呆着呢…中午肉饼…好啊”上。我愣了好久,在网上问他:肉饼怎么是凉的?他说:他一个人吃了一顿饭。我又问他:气人不?他说:就当你不存在。
我坐着有些发愣,心神像是回到了中学时的小屋,挑灯夜读的我沉默不语,旁边用过的验算纸很厚,厚的像是可以算完一生要走的道路。我依然故作深沉,不想提前回望身后,也许是不忍篡改儿时的剧本,只想听到墙外传来奶奶的呼声,但等来却是一片宁静……我猛然回头,四处寻找,除了灯下自己的影子,空无他人。
窗外的角落,依然存着积雪。只是道路不在泥泞不堪,再也不需要背着口诀艰难前行,更没有积雪被碾压成冰,我走的很稳,不再有滑稽的踉跄,身后也不在传来坏笑,哪怕只有一声。
我拿起茶杯,一饮而尽,把最后的茶水嘬得一滴不剩,杯底的茶叶像一层被风干的茶饼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