煮海之利,两淮为最,四大盐商暗博弈,频掀腥风血雨;积善之家,长女尤殊,绝处逢生巧谋划,终圆四世夙愿!
薄暮时分,天色灰暗,漫野雪白。
道旁的安昌客栈,一面幡旗在风中乱舞。掌柜背剪着双手,穿过空无一人的厅堂,伸手撩开厚布门帘,顿时,一股寒风裹挟着雪屑,扑面而来,他缩了缩脖子,眯缝着双眼,望向那雪屑弥漫的官道,自语道:“雪还有得下,只怕近日道上客商不多。”这时,他回头正要嘱咐小二熄了灶火,早些收拾,忽地看见远处有三个黑点,片刻之间就过来了。
掌柜窃喜,掀起帘子迎出去,才近道边,扬手欲招呼,未及出声,来者已飞驰而过,疾风挟着雪尘,扑了掌柜满脸,遂忙不迭地转回屋内,煞是愠恼。
小二笑道:“天时不济,赶雪狂奔,定是急事,谁个还会下马住店?”
掌柜叹了一声,说:“罢了,灶上熄火。”忽一下想到,适才眼见那马鞍上的披挂,一个偌大的“苏”字,再想三人去往的方向,便忍不住嘀咕一声:“莫不是宣城苏家?”
小二闻声来了兴趣,遂问:“哪个苏家?”“你是初来,当然不知。”掌柜自是卖弄一番,这才将苏家的来历细细道明,“这苏家,世代从商,经营着两淮最大的‘上味’盐号,另有涉足绸缎、茶行等其他数十桩生意,是宣城首富,亦是两淮首屈一指的大盐商。据说其商号‘上味’颇有渊源,同苏家正堂上的匾额‘积善之家’同出一处,是一云游高僧题写。
苏家信奉‘为富有仁’,时有善举,且深谙做人经商之道,与官贾及道上之人皆有来往。苏家自第四代,即老爷子苏畅群开始,更入佳境,家产日盛,至第五代,即现当家苏奇铧手中,已入鼎盛,跃居两淮望族头名。苏奇铧十余岁便进入商号,从学徒做起,至今四十岁有余,慷慨大度,心性高,好交友,多谋略,善经营,大有淮盐首商的霸势。”
小二啧啧道:“原来如此,那苏家可真是了不得。”
“了不得的不是只有他一家。”掌柜哼一声,高深莫测道,“苏为首,詹不差,丁有靠,吴分账。”
小二直了眼,只是不懂。
掌柜一撩褂摆,坐下,对己所知颇为自得,说:“苏家、詹家、丁家和吴家,并称两淮四大家,均有盐号,苏家刚才已说过;詹家虽盐营规模不大,但蚕丝生意却是一家独大,还兼有大量田地佃租,因此只是资产稍逊;丁家乃官商盐号,直供*给,所谓之旱涝保收;盐号最小的是吴家,虽行盐量不大,却是以钱庄为主业,提供给另三家周转资金,因此说,不论苏、詹、丁三家如何做大,每每生意周转中,吴家都能依靠借贷来提成分账。”
小二如梦初醒,连声道:“正是,吴家最厉害。”
掌柜却又嗤之以鼻,道:“吴家?”袖摆一拂,甚是不屑的口气,“殊不知,吴家贪财重利是出了名的,要说乐善好施人缘好,那还是苏家……”
话未落音,小二插话进来:“那每年青*不接和大雪封路时施粥的,都是苏家吧?”
“非也。”掌柜说,“逢艰难时节,似约定俗成,就在长春巷口,一左一右俩棚子,一干一稀,苏家富足,自是白馍,丁家财薄,便是稀粥。”
小二眨着眼睛,说:“看来两家关系甚好,相约而至。”
“也不尽然。”掌柜轻声道,“丁家老爷是盐丁出身,本是罪官之后,因其祖上渊源,得两淮总督徐元堂眷顾,亲点为官盐之商,然不齿为贾,满心只求跻身官宦门第,故向学入仕之意不懈,素日跟其他三家都少有来往,闭门只读圣贤书,予其万贯,不如一举孝廉。自诩清白门第,同道之中,唯对苏家略有正眼,甚鄙詹、吴两家,谓之吴家无德,詹家出寇。”
“此话怎讲?”小二纳闷,“詹家出寇?”
掌柜娓娓道来:“詹家老爷原本靠私盐起家,与贼匪关系过密,娶贼匪之妹林艳梅为妻,林氏兄长林猛就是青红帮二掌门,在漕河上欺行霸市,不可一世。”
小二还想再问,却见掌柜已然起身,吩咐道:“大雪封路,早些打烊。”说着,兀自背剪双手,踱两步,却又停下,拈着山羊须,自语道:“苏家能有啥大事?”
飞奔的三骑席卷着北风,倏地隐入黑幕,雪渐起渐大,鹅毛纷飞中,越过宣城门楼,直入街道。风中隐约传来敲梆声,已是亥时。街巷两边门窗紧闭,除却三两盏暗白灯笼,白地一片凄清。
苏家大门半开,一方脸中年汉子翘首张望,猛然看见了街角处的几顶青色斗篷,便高声叫道:“快!老爷回来了———”
此中年汉子是苏家的徐管家,他急急地拉开两扇漆黑的大门,正张罗着,马已进来。
为首的那人翻身下马,将头顶上的篷帽往下一撸,雪在脚边落下一堆,来不及解下斗篷,三步并作两步,直奔苏老太爷卧房。此人正是苏奇铧。
徐管家一路小跑着跟进,苏奇铧已经越过满堂肃跪亲眷,一头扑在床榻边,喊道:
“爹,不肖子奇铧来迟了———”
红木雕花床上,形容枯槁的苏老太爷气若游丝,听见呼唤,拼尽最后一丝气力,缓缓地睁开眼睛,盯着床顶,费劲地抬起了半截手臂。苏奇铧赶紧挪过来,握住父亲的手,见他嘴唇嚅动,赶紧贴过去,只听见浅浅的气流飘过来:“一统淮盐……”
余音轻得几乎没有,气息一出,再无动静,仿佛桌上残烛,顺风一晃,顷刻熄灭。只有苏奇铧握着的那只手,无力地撒开,干瘪的掌中一捧纯白的细釉,雪一般晶莹。苏奇铧默然望着,许久之后,双袖拭泪,朝身后招手,唤家人一一来见。阖家上下九口人:两房妻妾、二儿三女、长媳和长孙,看过后都默跪于床前,苏奇铧环顾一眼,目光落在三岁的孙子苏瑞安身上,沉声问道:“太爷爷掌里何物?”
苏瑞安奶声奶气地回答:“贡盐。”
“你是长孙,知道就好。”苏奇铧将父亲手中的盐抹到盒中,吩咐供于祖龛之上。然后,他回过身,字字铿锵:“宣城苏家,自奇铧曾祖父起,便有夙愿,一统淮盐,然曾祖父一代、祖父一代,及父亲,均未能达愿。今吾奇铧,承父遗命,誓在有生之年一统淮盐,将‘上味’盐号开遍淮河南北,以盐为引,广积善缘,延扬苏姓‘积善之家’名号……”复望众子女一眼,加重了语气,“倘使不能,望吾子辈、孙辈秉承此愿,生生不息,搏之不弃!”
随后,他又凛声道:“天若眷顾,必令吾苏家,一统淮盐!”
苏家木楼二层,一袭淡*色裙摆迤逦而至,红色棉绣鞋款款行进在回廊内侧,立于房门前轻叩道:“阿姊。”门内寂静,正前方的另一扇门却被唤开,一张俏丽的粉脸探出来,丹凤细眼媚然,小嘴樱桃般红润,莺声道:“阿姊一早便去街上施馍了,二姊进我房里来玩———”
“乐陶最爱往外跑,缘何不与阿姊同去?”
穿*衣的苏若楠轻笑,“起床晚了吧?”说着,进了房间,自斟一杯清茶,未近唇边,粉脸苏乐陶的纤手已经搭上了她的肩膀,嗔怨道:
“昨日才被爹训了,女子焉能抛头露面,只能静待闺中,因此爹未曾出门,我便不敢造次。”
苏若楠闻言又笑道:“爹开明,你怎不反诘,何故令你安于闺中,阿姊可以四处行走?”
苏乐陶一听,更是委屈,说:“爹明言,阿姊是出去做事,我只是出去瞎逛。”
“爹所言甚是。”苏若楠颔首,“祖父的丧事虽已办完,但数日雪不停,冰冻又起,出行受阻,只怕年关囤货不足,爹正为此事犯愁,与大哥合计着要赶雪去进货,商号中多数事要倚仗阿姊,小妹还是待在家中好些,免得给阿姊添乱。”
苏乐陶闷了半天,忽地说:“阿姊那么精明能干,你却这么温婉秀气,明明是孪生的,怎会差异如此大?”
苏若楠愕然片刻,随即莞尔一笑,道:“双生姐妹长得再一样,也不可能性情相同啊,上天必是配好了来的,各样有各样的用处啊。”
“嘻嘻,”苏乐陶笑问,“阿姊是用来持事的,那二姊呢?二姊是用来做贤妻良母的么?”
苏若楠顿时脸涨得通红,恼得扬手欲打苏乐陶,愤愤道:“小妹只知调皮捣蛋,自是找打的!”
苏乐陶嬉笑着躲过,绕着圆桌跑起来,苏若楠便追,两人打闹成一团。
长春巷口,棚子里的大蒸锅开盖,热气腾腾中只见无数双手伸过来,片刻工夫,满笼的馍馍便分得精光。但是,那些衣衫褴褛的人仍挤成一堆,围住棚子,不肯离去。
棚子深处,站着一个身材略为丰腴的姑娘,脸如鹅蛋,没有一丝笑容,柳叶眉微颦,眉角挂着与年龄极不相称的心事,面相不过十五六岁,凝重和老到却如二十岁有多。她就是苏家大小姐苏靖瑶。
望着眼前攒动的人群,她嚅动着荷包嘴,哈出一口白气,问道:“派了多少馍了?”
“回大小姐,四百了。”旁边一家丁回道。
“大雪封路,多有困于宣城的,今日加到六百。”苏靖瑶抬头望望天,长叹一声,“雪若不化,只怕再添饿殍,过两日道仍不通,就加至八百。”
“今日施粥已毕,散了吧。”对面,丁家的粥棚里传来喊声,家丁已开始收拾。台阶之上,那个挽着袖子,褂摆夹在腰间的少年公子,满面无奈地拎着空勺,望着跟前众多期待的脸,讪讪地不知如何开口。
苏靖瑶静静地看着,猛一下高声道:“大家都过来吧,这边还有馍!”
哄的一声,人群就拥了过来。少年公子远远地微笑,冲苏靖瑶拱手,感谢她解围。
苏靖瑶微微点头回应。目送丁家人远去,她从锅中拿出两个热馍,径直走向街角。
墙根下,那两人,一个穿着灰布长褂,三四十岁,简朴不掩儒雅,注视着苏家与丁家的两个棚子,许久未动;另一个穿着短装,双手抄在袖笼里,低着头不停地跺脚,偶尔看看长褂人,间或瞟瞟棚子里,似心有所想,却顾忌主人,不敢动作。
“老爷,站了这许久,还是走吧。”穿短装的终于忍不住了,嘟囔道,“小的又冷又饿。”
长褂人回头正要答话,却蓦地听见身后传来一个淡淡的声音:“外乡人?”
他转头,知道是苏家棚子里的那个姑娘,此番到了跟前,发现她个头不矮,细看更加漂亮,不由得微微点头,答道:“是的。”
那姑娘依旧没有表情,盯着他的脸,入眼是两道卧蚕浓眉,再问:“读书人?”
“是的。”他笑了起来,冻得发青的面庞也跟着生动起来,漫上和悦。
她却还是那副漠然的表情,微微扬起下巴,不满中略带尖刻,说:“饿了还要硬撑?”
他有些愕然,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,蓦地觉得手中一热,竟是两个馍馍塞了进来。顷刻间,寒风中的他身上有了别样的温暖,不禁心头一颤,抬头去看,那身影已经袅袅婷婷走远,只听见她低沉地抛下一句:“雪化之前,这里天天会施馍布粥。”
“老爷……”穿短装的下人眼巴巴地看看长褂人,又看看他手里的馍。
“回府。”长褂人握着馍,转身离去。
清冷的早晨,苏靖瑶踏上铺着毡布的石阶,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,连日冰冻不化,街面上哪里还有往日的熙熙攘攘,稀稀拉拉的几个人走动着,都缩着脖子勾着头,郁闷丧气。她吸一口凉气,抬手掀开夹棉门帘,走进店里去。
伙计正在擦抹柜台,掌柜赶紧迎上来。苏靖瑶径直走入柜台,站着,两手一抬,十指插进算盘上格,抓起来哗啦一抖,掌柜心领神会,赶紧靠近她跟前,在葱葱十指噼噼啪啪的拨拉声中,循着她的眼光一页页翻过账簿。
“啪”,最后一声脆响,苏靖瑶抬起头来,提笔在账页末尾签上日期,随即不紧不慢地端起账本,逐笔盘点柜上绸缎布匹。一轮下来,大半个时辰已过,她也不急着走,又在店里前厅后院转了一圈,这才坐下,轻轻揭开茶盏盖,一股淡淡雾气腾起。她长嘘一口气,望着杯中盈满的浅浅*绿,兀自出神。
侧面骤亮,寒气直逼,店帘开处,有人入内。苏靖瑶侧目一看,忙起身唤道:“爹。”
苏奇铧放下羊毛暖笼,哈着白气,问道:
“店内怎也如此寒冷?”
“客少,大小姐嘱咐减了炭盆。”掌柜回答。
“挣大钱须舍小利,爹不怪你,到底是女孩。”苏奇铧深不以为然道,“节流为次,开源方为上上之策。”其言下之意,此时想法招徕生意才是最要紧的。
掌柜会意,轻声道:“近日虽无人逛店,但生意好过上月许多。”见苏奇铧探询着瞟过来,他便又说道:“素日里的那些老主顾,现今因了天气都少有出门,大小姐便定了日子差人上门送样,连着裁缝一块儿过去,还带着一些时兴的款式,那些太太小姐正好在家中闲着,如此这般,倒是更舍得做衣裳了,因此这段日子,绸缎比平日还走得好些,只因没有进货,存货眼见不多了。”
苏奇铧看了看淡然不语的女儿,嘴角滑过一丝浅笑,随即又是浓浓的心事涌上来,散去了笑意。女儿能干,绸缎尚能多卖,那茶叶自当不在话下。各家蜗居,就火煮茶,自是好销,只恐无货。他正闷然想着,忽听女儿一声轻语:“物以稀贵,柜上茶价普调。”
“焉能如此?”苏奇铧脸色一变,愠道,“苏家茶行,不屑发此天难之财!”
苏靖瑶低声回道:“商者,利也,沿街小茶行都已涨价,自家也该随行就市。再者,苏家盈利在前,回馈在后,譬如施馍便是善举,取之于民用之于民,有何不可?”
“谬论!”苏奇铧低喝一声,“调价回来。”
苏靖瑶不语,苏奇铧知她不甚服气,正要开言,猛听见外头有人叫喊:“老爷、大小姐,大少爷请你们速回,有事相商。”
苏奇铧瞥了女儿一眼,褂摆一撩,先自去了。
苏家前厅,苏奇铧父女一前一后踏进门,苏家长子苏礼杨起身相迎,却见父亲一脸不悦,妹妹满面寂然,不知何故,讪讪着赶紧堆起笑,打个圆场,说:“我这儿有一个好消息呢……”
苏奇铧手一抬,打断了儿子的话,对苏靖瑶闷声道:“堂上匾额所写何字?”
前厅黑木鎏金大匾上,四个柳体大字:积善向学。
苏靖瑶垂首应道:“积善向学。”
苏奇铧又手指两旁立柱,问道:“长匾上所书何联?”
苏靖瑶低头,细声背诵:“几百年人家无非积善,第一等好事只是读书。”
“你做得如何?”苏奇铧又问。
“家大业大,赚钱是上道。”苏靖瑶忽地凿凿出言,“无钱何以行善?”
苏奇铧一怔,脸色更紧,怒道:“跪下。”
苏礼杨还想劝解,无奈父亲不肯通融,只得作罢,遂岔开话题,将打探到淮河上连续几日破冰,可走水路贩货的事情一说,父子便合计着,翌日动身,载了盐巴,兵分两路,一路南下去进绸缎,一路西进去买茶叶。
商量妥当,各自准备,苏礼杨便说要去柜上支钱,想着妹妹管账,父亲会差她同去,如此遂能免了苏靖瑶受罚。谁知想法刚起,父亲却唤过徐管家,一一交代清楚,苏礼杨只好去了。
苏靖瑶在堂上静跪一炷香,偷眼去瞟,父亲仍旧坐着,丝毫不动。她正心下嘀咕,忽听父亲喊道:“起身吧。”
苏靖瑶直立恭听,苏奇铧语重心长道:
“你娘身体不好,姨娘又不更事,爹和你哥要东奔西跑,你嫂虽出自名声不佳的吴家,可也算温良,只是性格懦弱,无可立威,自是不能主事,因此准予你打理家业,亦算开明之举。
以往你持家尽心尽力,爹心知肚明,唯今日之事,爹必罚你。”
苏奇铧沉吟片刻,又道:“究其因,一是愧对堂上这‘积善’二字,趁难涨价,无异于趁火打劫,纵使事后施馍,亦是损德在先;二是必将因小失大,苏家茶行是宣城最大茶行,此番一涨,小茶行势必跟风,其涨复我涨,我涨其更涨,再涨则不限于茶叶,连带其他物品一应逐利而进,陷入恶性循环,恐致民生混乱,如此以往,短短数日内,且不说苏家诚信毁于一旦,而哄抬物价必招官府讨剿,枪打出头鸟,头一个被追责的必是苏家。”说到这儿,苏奇铧叹道,“苏家祖训十条,其中有三,不可损德,不可贪利,不可出头,你今日一违就是三条,是否该罚?”
苏靖瑶低下头去,只听父亲又说:“古训曰,女子无才便是德,为父却让你们三姊妹好好读书,书中自有道理。你虽为女子,却也该胸有大志,胸怀大度,放眼长远。”
说完,苏奇铧离去,苏靖瑶还站在前厅中央,仰望着那副对联出神。
四天过去,雪仍未化,但水路通了,陆续有货进来。物价虽有上涨,但苏家涉及的行当,均未调价,便又得了些口碑,声望更高,官府便有牒文嘉奖,两淮商家遂联名举荐苏奇铧来年担任宣城商会会长。
对此,苏靖瑶思虑许久,视之如同鸡肋,未能决断,眼见得回复期限日近,甚是心烦,便捏着举荐函,径直来找弟弟苏镇源。推开房门,见苏镇源正闭目靠在轮椅上,书童给他低诵着《资治通鉴》。见苏靖瑶过来,书童赶紧起身,苏靖瑶抬手示意他继续,正要落座,苏镇源开言:“阿姊来了?可是为商会会长一事?”
“你足不出户,却能知千里啊。”苏靖瑶笑答,“爹下月才回,这边催着答复,不敢贸然,特过来同你相商。”
“应了!”苏镇源干脆道,“有此身份,一来更好倡议行善,二来可拉近官商关系,要想一统淮盐,这堪称一条捷径。”
苏靖瑶垂首道:“因祖训不可出头,险些婉拒。”
“做会长,可坐拥名望、权威,一呼而百应,凡事均能事半功倍,有何不可?”苏镇源朗声道,“阿姊多虑了,爹自会首肯,如若不然,我定相劝。”
苏靖瑶如释重负,抬手替弟弟拉拢盖在他胸口的被子,叮嘱他好好休息,却被其反手一握,怜声道:“阿姊辛苦,愚弟废人一个,无可相帮,苏家男丁单薄,只能指望你了。”
“咱家两个儿子、一个孙子,好过吴家独子,亦比过詹家二子。”苏靖瑶无事般笑言,“阿姊还能一个顶三。”
苏镇源顿时满面凄然,以手捶打自己毫无知觉的下肢,愤恨道:“怨我拖累了苏家!”
苏靖瑶急了,死死按住弟弟的双手,嗔道:“阿姊最怕如此,你这是逐客?”
苏镇源闻言,这才安静下来,眼望屋梁郁郁无言。
出了苏镇源房间,苏靖瑶步履渐缓渐停,站在天井之中,抬头望向方寸天空,只觉胸口憋闷,便长吐一口气,兀自失神。想弟弟苏镇源虽是庶出,但自小聪慧过人,原是祖父和父亲寄予厚望的,却因家声过大遭山匪蓄谋勒索,在读私塾途中被掳走,只因苏家当时资金周转吃紧,未及时筹足赎银,虽经多方通融,但山匪不待时日,为了区区一万两白银,竟凶残地将苏镇源断腰扔出,自此苏镇源自胸以下瘫痪,形同废人。此事对苏家打击甚大,此后官府每年倡议剿匪出资,苏家必是头名。
想到过往,苏靖瑶难以自持,正唏嘘着,忽然看见妹妹苏若楠和苏乐陶相携走下楼来,便问她们做甚,两人答曰去上香。再问去因,说是要为父兄去洗心寺求平安符。而他们出门已有时日,其情由细想难免牵强,苏靖瑶不禁心中起疑,正待追问,却被苏乐陶拉住,说:
“阿姊与咱们同去,平日里劳累,就当散心罢。”
苏靖瑶眼光一转,瞥见苏若楠脸色有异,便佯装不知,只说:“如此甚好,只是天寒地冻,上山路滑,天一转晴,姐妹遂同去。”她一边说着,一边瞟过苏若楠,见她面色踌躇,虽未强求,却也无奈。
没想到第二日,天竟然大晴。暖阳化雪,麻石街面湿漉漉的,人声渐多,待馍馍分毕,徐管家便通知家丁们收拾家伙,拆去棚子,苏靖瑶也跟在那拖车后面,慢慢朝家里走去。只听身后丫环巧儿轻言:“大小姐,你看街角,那人还不走。”
“迂腐的书呆子,饿亦不乞。”苏靖瑶头也没回,说,“每日差人送过两个馍馍,如今棚子都拆了,他应知道不再派馍了,天已放晴,也该去自谋生路了。”
“也许是想跟你道声谢。”巧儿说着,又回头看了一眼。那灰布长褂之人,正望着她们的背影。
苏靖瑶想了想,便折回去,直行到那人跟前,抓起他的手腕,将五两银锭按在他的手心,转身匆匆而去。
刚到家门口,苏靖瑶就见马车整装待发,苏乐陶从车帘里探出头来,笑嘻嘻地喊:“阿姊,就等你了。”
姐妹三人合着丫环三个,正要出发,徐管家匆匆跑来,唤住苏靖瑶,说是早有盐商数人聚在正厅,要跟苏家商议要事。苏靖瑶只好下了马车,却见巧儿磨磨蹭蹭,满脸失望,自然知道她心中所想,同时亦生出一个主意,便说:“这冰冻数日,你也闷了许久,我今日不需你侍候,准你去寺里。”随即使个眼色过去,蜻蜓点水般往苏若楠身上一闪,又说,“寺里指不定人多,你跟紧了二小姐,别走丢了。”
巧儿心领神会,忙不迭点头。
苏靖瑶进了正厅天风堂,一眼便看见两旁的太师椅上坐满了人,皆神色凝重,她再联想到两淮近期盐事,心底隐有不安,只装作无事般,笑着招呼道:“诸位,何故齐聚苏家?”
“你真不知道?”一盐商神秘兮兮近前,“巡道御史已经到任了。”
苏靖瑶闻言一惊。巡道御史主管两淮盐*,是朝廷重职,原任已经调职一个月,按理,朝廷早该派来继任,却为何拖了如此之久?这是其一。其二,按照惯例,巡道御史到任,日期应该早有知会,以接受诸盐商拜会,迎来送往,保持一团和气,这既利于巡道御史日后的管理,也有利于盐商的经营得到关照。此番却无声无息,似在刻意回避,究竟为何?其三,这巡道御史究竟乃何方神圣?且不说他来得突然,就是下一步意欲何为,也无从得知。
苏家是宣城最大的盐商,苏奇铧也是盐商头人,却未曾得到半点儿风声。苏靖瑶无语间,不祥之感渐重,面上却是波澜不惊,只问:
“诸位从何得知?”
众人七嘴八舌道出缘由。苏靖瑶闻后心想,若非这新任巡道御史只针对苏家,盐事纵有变故,也是诸商一起承担。于是,她松了口气,稍稍安心,环顾四下,见大家神色中多有忐忑,便又问:“这巡道御史上的头道奏折,奏报何事?”
“还不是报请上调盐税。”一盐商回道。
一句起头,众人便又纷纷打开了话匣子。三言两语间,苏靖瑶已知晓来龙去脉。原是那新任巡道御史将两淮盐商的情况禀告了朝廷,言盐利过高,建议提高盐税以充国库,皇帝着两淮总督核实反馈,一旦查实,便有新*。大伙合计着,当务之急应先去总督府以求转圜,而苏家是盐商之首,最为合适。
苏靖瑶听大家如是说,沉默不语。一干人等久不见苏靖瑶答话,便又表示只要苏家出头,疏通的费用按户平摊。苏靖瑶听了,自是客气一番,假托父亲出门在外,只嘱她操持家内事务,此等大事不敢擅自作主,还是等父亲回来再议。如此这般,她才将众盐商打发走。随后,苏靖瑶来到苏镇源房间,将巡道御史到任一事向他细细表述。
盐税一提,利润更少,但流通关节中打点的诸多开支,一概如旧。对此,苏靖瑶忧心忡忡,苏镇源却不以为然,认为一事有两面,此未必是坏事,如此一来,小盐号必然撑不下去,而苏家便可借机吃进几家。
苏靖瑶只是低头不语,仍纠结于税增利少之事。
苏镇源沉吟片刻,又说:“此时第一要务,不是担心调税,而是尽早去巡道御史府邸拜会,随后才是总督府。”
苏靖瑶茅塞顿开,急忙嘱咐徐管家备份重礼,赶了马车去巡道御史府。未料御史不在,府内人应是早受交代,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,连门槛都未让进,直接给堵了回来。苏靖瑶无法,悻悻而归,一时间,心头郁结,苏镇源便又宽慰道:“咱家送礼不受,别家也一样,好歹去过了,御史当知心意,剩下的只有听天由命。”
当日下午,苏靖瑶又去了总督府,徐元堂和颜悦色,将礼品笑纳,言语间却讳莫如深,既不肯言明奏折中建议的调税比例,也不愿表露自身看法,更未透露丝毫圣意,苏家上千两白银换来的,只是堂上一盏茶。
苏靖瑶深一脚浅一脚地回了家,来到苏镇源房内,忍不住忽地泣下,道:“推行新税,其他盐商均不足为慑,而丁家自有徐元堂庇佑,这巡道御史的头一把火,必然烧向苏家。”
“阿姊放宽心,只知山重水复,哪晓柳暗花明?”苏镇源轻拍着苏靖瑶的肩,柔声道,“巡道御史既然还不曾露面,估计是要等我们父亲回来了。这表明,御史大人的确想以苏家震慑众盐商,因此我们仍有时间回旋。”
可接下来的一切,却无法让人乐观。巡道御史的府邸大门依然紧闭,而总督府也开始闭门谢客了。金钱开道一直无往不利的定势终于被打破,苏家乃至宣城所有的盐商都陷入了恐慌。
此时,洗心寺内,苏若楠和苏乐陶已在正殿内上香完毕,两人说笑着走入侧院,准备去禅房内喝点儿茶,再到后院去赏梅。才过通道拱门,她们便见住持净空方丈立于庭中,同一灰衣男子交谈甚欢。苏若楠和苏乐陶赶紧问好,只听身后巧儿兀自“咦”了一声,未及追问,姐妹二人与方丈寒暄几句,匆匆别过。
那灰衣人望着苏若楠的背影,轻问:“师父可知那碧裳小姐闺名?”
净空方丈迟疑道:“贫僧只知穿红衣的是三小姐苏乐陶,穿碧裳的,却不知是大小姐苏靖瑶,还是二小姐苏若楠。”见灰衣人一脸茫然,净空方丈随即笑言,“大人有所不知,这苏家孪生姊妹一对,颇难分清。”
禅房内,炭盆红火,茶盏滚热,苏乐陶一边用纤手拨动着盏盖,一边偷眼瞧着苏若楠。苏若楠低头小口抿茶,淡淡地扫一眼巧儿。苏乐陶会意,清一下嗓子,便说:“车夫报车上备炭不足,恐回程路上受冻,巧儿去跟寺里要点儿炭来,交与车夫,再来梅园。”
巧儿应声去了,苏乐陶赶紧拉了苏若楠,直奔后院梅园。进了园子,嘱丫环留在门口,两人便在园中四处张望起来。这时,只听轻轻两下哨声,她们抬头望去,满园晕*腊梅掩映之下,有个身材颀长的蓝衣公子正向她们摇手招呼。苏若楠眼睛一亮,欣喜之余,先自红了脸。冷不丁背后被人一推,传来苏乐陶的嬉笑声:“还讲客气呀,赶紧去吧,詹家大公子久等了呢。”
寺内伙房偏远,巧儿惦记着苏靖瑶的交代,觉得这差事支使得蹊跷,寻着伙房后便胡乱包了些炭,紧赶慢赶地奔出后院。刚出拐角,她冷不丁撞上一人,立即仰天跌倒,炭也甩落一地。
“是你?”她头顶的声音透出诧然。
巧儿手忙脚乱地爬起来一看,竟是街角那终日穿着灰布长褂的穷读书人,当即没好气地“哼”了一声,说:“收了我家大小姐的银子,不自去谋生,倒来此闲逛?!”
“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。”灰衣人笑了一声,问道,“方才你那碧裳小姐,是苏靖瑶,还是苏若楠?”
巧儿正为着跌痛了恼火,心里还为着没完成苏靖瑶的嘱托着急,肚里正憋气,听他这么一问,便不耐烦地抢白:“追着问什么呀,难道还想再跟我们二小姐要银子?连咱们二小姐都不认识,活该你穷!”
那人非但不恼,反而哈哈笑道:“原来是叫苏若楠!不认识小姐无妨,认识其贴身丫环也一样。”
巧儿闻言,忽地觉得有些不对劲,心想,我可是大小姐的丫环呀。寻思了半天,她才醒悟过来,这人要问的该是大小姐苏靖瑶。她一急,抬头喊道:“喂—”
灰衣人早已不见踪影。
二十天后,苏奇铧刚到家,闻讯而来的盐商就再次坐满了天风堂。苏奇铧听了情况,稍事合计,赶紧前往巡道御史府拜会。这一去,竟是几个时辰,盐商们等不及,渐次散去,偌大的厅中,只剩下苏靖瑶和苏镇源。直到华灯初上,苏奇铧才回家,看其脸色,竟有几分喜气,苏靖瑶忐忑问道:“爹,事情是否有转圜?”
苏奇铧不答,吩咐家人齐聚天风堂。待人到齐后,苏奇铧站起身,悦声喊道:“若楠。”
苏若楠一抖,下意识地抓住了苏乐陶的手。“今日,御史大人提亲,爹已将你许配给他做五姨太,十日后过门。”苏奇铧朗声道,“御史大人指名要你,虽是妾室,却也是官宦门第。有此联姻,既是你的福分,也是苏家的幸运,相信上税一事,会很快过去的。”
苏奇铧的话语中踌躇满志,毕竟巡道御史是掌管盐*的,有此靠山,何愁淮盐一统?此时此刻,他眼前仿佛出现了一条金光大道,直达父亲和祖父梦想的彼岸,苏家的辉煌指日可待,他如何能不向往?欣欣然间,他却全然未见苏若楠的脸色,青灰似铁,而在她一侧,苏靖瑶那一模一样的面容,则苍白如纸。
商会新会长上任仪式异常热闹,竟办成了宣城年前最大的一场盛事。不但总督徐元堂亲临,御史刘霖春更是亲自主持,苏奇铧难得的意气风发,着苏家大宴宾客,一反往日的低调,在长春巷内连摆三天流水席,从早到晚,每餐五十桌,以飨宣城百姓。而苏靖瑶偷眼看到御史刘霖春时,心里一惊,此人不是街角的那个读书人么?巧儿更是心惊,原来他是御史大人!
已近亥时,门外仍是人声鼎沸,杯盏交错的声音此起彼伏,苏靖瑶默然在门后站定半晌,折身回到内庭,两眼直盯着堂中那长匾上的对联发呆,心里纳闷:御史从何时起看上若楠的呢?
明日该是苏若楠出阁,苏家里外早已布置得喜气洋洋,苏靖瑶带着徐管家查看落实一番,又同喜娘复议,确认无虞,这才回了父亲,又依照父命,准备到苏若楠房里去叮嘱一二。她刚到楼下,忽听头顶传来一阵慌乱的脚步声,一个人连滚带爬地下得楼来,原来是苏若楠的贴身丫环喜儿,白着一张脸,捏举着信笺,还未到跟前,便瘫软在地,嘶声道:“二小姐不见了——”
信笺上只有短短一行字:爹娘保重,儿自去也。
苏靖瑶心里顿时一沉,脑海里忽地想起那日巧儿回报洗心寺中两个妹妹的蹊跷举动,心上一惊,便径直带了苏乐陶来到父亲跟前问话。出了如此大事,苏乐陶也吓得慌了神,不待盘问,一五一十便将所知和盘托出。而后不多时,徐管家来报,詹家大公子詹维祥也留书一封离家出走了。果然是两人私奔了!苏奇铧气得面色酱紫,却又无可奈何。
眼见婚事迫在眉睫,御史处还不知如何交代,苏奇铧气急攻心,猛一下喉间腥气涌动,“噗”的一声,竟喷了一口血在地上。苏家人顿时慌了手脚,却都被苏奇铧轰出厅外,只得各自回房。夜深了,苏奇铧仍一个人坐在偌大的天风堂内,头疼欲裂,却是一筹莫展。“咚咚”,有人叩门。
苏奇铧闭上眼睛,仰靠在太师椅上,置若罔闻。
“吱呀”,门页轻响,来人进入,轻声唤道:
“爹。”
原来是苏靖瑶。苏奇铧疲惫地摆摆手,示意她退下。
“爹早些歇息吧,明日我替若楠出嫁。”苏靖瑶声调平淡。
怎么竟忘了,她们是孪生!苏奇铧一喜,才睁开眼,随即黯然,御史指名要苏若楠,必然有缘由,欺瞒之举不但难以成事,只怕适得其反。于是,他涩声道:“如何蒙混得过去?”
“不用蒙混,只说是靖瑶。”苏靖瑶的回答笃定柔缓,仿佛胜券在握。见父亲踌躇,她又说:“除了此法,难道还有他法?若没有,尽可一试,我保御史气消。”
苏奇铧沉吟良久,说:“死马且当活马医,目前只能如此了—”
翌日,炮仗齐响,大红花轿在喧闹的吹打声中来到巡道御史府邸。当花轿穿过人群进了大门,却不见新郎,只有管家过来,悄然将喜娘拉到一旁,小声道:“我们老爷说了,不是苏若楠,便抬回去。”
喜娘一时蒙了,巧儿赶紧把她拖到花轿前,苏靖瑶贴着轿帘问:“来了许久了,缘何还不叫落轿?”喜娘无法,只得把刘府管家的吩咐说了。苏靖瑶在轿内思忖片刻,对喜娘说:“你去请御史出来,跟他说,若记得那几日街角施馍之恩,许个面见可否?”
喜娘转身走了。
不一会儿,只见昔日街角的那个灰布长褂人,此时已是绫罗加身,阴沉着脸过来了,巧儿遂照苏靖瑶的吩咐,赶紧上前道个万福,喊声“老爷”。
刘霖春斜眼一瞥,微有惊诧,说:“二小姐跑了,仍是你陪嫁?”
“我一直都是大小姐的贴身丫环。”巧儿恭声道,“大小姐出嫁,当然是我陪嫁;二小姐出嫁,陪嫁的是喜儿,不会是我。”
听了这话,刘霖春蹙眉片刻,踱近轿旁,隔着轿帘,迟疑半晌,仍是冷声道:“苏若楠跑了,你此番回去,告诉你爹苏奇铧,生要见人,死要见尸。”
奏乐之声渐渐停止,众人都望着刘霖春,而刘霖春却无相让之意。就在大家以为苏家喜轿必得回转之时,只见轿内探出一段白藕般的手臂,掌微握成拳,一个细声道:“请御史大人看样东西。”
刘霖春略一沉吟,伸手过来,苏靖瑶便在他掌心按下一物件,原来是一锭五两白银。刘霖春乍见,脸色瞬变,冥思片刻,沉声道:“落轿。”
洞房之内,喜烛高照,新娘端坐于喜床之上。巧儿靠近苏靖瑶,忐忑道:“大小姐,今夜老爷会否进房?”
“他理当问个究竟。”盖头低垂,持重的声音散落下淡淡的失落。那足边方寸之地,映照着*的烛光,还有周遭的喜庆,苏靖瑶望着自己发亮的红缎裙摆,怅然而言,“若是老爷叫你下去,便差人速回苏家,一切无虞。”
巧儿应着,音色甚虚。
这时,门开了,刘霖春走进来,无语坐下。巧儿赶紧行礼,斟上交杯酒,轻声劝饮,刘霖春却不端杯,默然许久,才说:“你知道我想娶谁,苏家若要蒙混,我不会善罢甘休。”
“大人,既准落轿,又已礼成,为何不揭盖头,看看是否属意之人?”新娘声音平缓,毫无惧意。
刘霖春沉吟着起身,揭去了新娘头上的盖头。通明灯光下,这张脸美丽沉静,掀起眼帘望着他,并无半点儿怯弱。其眼神中特有的犀利之光,倒叫他想起了他们的第一次相见,那良善之后的清傲,略带不屑。于是,他心底一动,隐隐有些释然,却仍鼻内低哼一声,说:“幸亏姐妹孪生,苏家倒是聪明,以为送个一样的,我便就此作罢了?”
“二妹跑了是事实,但大人亦错认过,靖瑶曾禀明家父,既有前因,也是天意,易嫁而来,不知是否大人心仪?”新娘话语实在,却也怅然若失。
“我且听听你的前因。”刘霖春默然,上下打量着苏靖瑶。
“大人说过,不认识小姐无妨,认识贴身丫环也是一样,巧儿一直都是靖瑶的贴身丫环,绝无欺瞒。”随即话锋一转,那张秀美的脸庞淡然无澜,“请恕我直言,大人属意的并非二妹若楠,该是靖瑶。众所周知,苏家抛头露面的,向来都是靖瑶,之前大人在长春巷口所见,也正是小女。”
刘霖春仍旧面色漠然,问道:“那日洗心寺内,丫环所言是实?”
“是实。”苏靖瑶又将当日的情况一一道明。
刘霖春听毕,便示意巧儿端酒。交杯酒喝毕,他忽又问:“第一日相见施馍,你问话三句,皆为何言?”
苏靖瑶不答,垂眼望向地面,眼前烛光透亮,她的眼前恍惚又出现长春巷口一幕,不禁心头幽叹:万般皆是命,半点儿不由人。这一刻,她的心头溢满酸楚,却强自压下,只说:“小女眼光谈不上精准,却也不差,心知大人绝非一简单的外乡读书人,宁愿挨饿,背后必有故事,只是不知自己碰上大人,是劫是福?”
刘霖春眉毛一挑,饶有兴趣地追问:“何为劫?何为福?”
“若此一邂逅换得真心真情,是为福;若继娶之后,大人还坚持索要二妹,则是劫。”苏靖瑶抬眼,望向刘春霖,咄咄道,“大人,您是弱水三千只取一瓢,还是园内只觉花少?”
刘霖春肃然片刻,忽而大笑,说:“我只娶苏家一人,非尔无他。”随即折身,一把抱起新娘,走向喜床……
洞房内的消息传到苏家,天风堂内一大家子都松了口气,各自散去。苏镇源转着轮椅,到了前厅,直盯着长匾上的对联发呆。苏镇源心里感叹,几百年人家无非积善,第一等好事只是读书。阿姊,我知你心有不甘,但你身为苏家女儿,别无选择。
十年前,苏家大宅落成,正厅命名天风堂。那日,堂中宾客云集,时年九岁的丁家三公子简诚便曰,李白有诗《估客行》:“海客乘天风,将船远行役。譬如云中鸟,一去无踪迹。”言之海客为盐商代称,苏家天风堂应出自此,引众人侧目。一年后,在天风堂上,苏奇铧聚集众盐商子弟,悬赏百两银钱,以正匾“积善向学”四字为横批,求一正堂对联。之后,于上百对联中,苏奇铧挑中了丁简诚这副手书拓写为匾。事后,苏家送去银钱,丁家不受,交往仅三两回合,苏奇铧竟深赞丁家为人,也深喜丁简诚博学。
苏镇源知道,丁家虽是罪官之后,却也是世代书香门第,家风严谨,不同于一般盐商之市侩,更有读书人风骨,因此,丁简诚颇得父亲好感。此刻想到那儒雅俊秀的丁简诚,苏镇源心头沉重,或许明年长春巷口,仍有善举,往年众人相看,苏家有女,丁家有子,隔街对望,原以为将会有段佳话。可从今以后,阿姊再不能出现,那粥棚中的翩翩公子,自此便不会再现于阿姊生命的轨迹中了。
时间一晃过了正月,未见朝廷对盐税一事有何新*,却传来消息,河南继去年蝗灾之后,灾民流迁陕西,致两地冬粮吃尽,春耕无种。朝廷有心赈灾,奈何国库空虚,无法拨出库银,以充饥民,以侍春种,遂号令举国上下商贾捐银纳钱解此窘境。
刘霖春既想借此讨得*绩,也想趁机推举苏家,便积极游说苏奇铧以此事出头,一是彰显盐商大义,令朝廷颁新*时顾盐商义举,纳陈情缓上税;二是突出苏家作为及名声,以便日后一统淮盐获取朝廷支持。苏奇铧思虑再三,忖财取之于民用之于民,赈灾亦是善举,遂采纳刘霖春建议,倡众盐商解囊,并带头出资一千万两白银,令众人咂舌,更令一些别有用心之人忌妒。短短一个月内,两淮盐商百余人,共筹资二千五百万两白银,经由巡道御史刘霖春上交朝廷,用于赈灾。
这日一早,苏奇铧正敛神静气侧脸刮面,打算收拾好了去店铺,忽然看见盐号的胡管事慌慌张张地闯进来,张口便叫:“老爷,不好了,周掌门被二掌门林猛杀了!”
苏奇铧手一抖,剃刀刮破了脸颊,血一下涌出来。胡管事手忙脚乱地用帕来捂,苏奇铧则垂落两手,半天没有动弹。
“周家老小皆死,无一幸免,真个惨呀。”胡管事觉得身上寒气倒吸,频频摇头,神态惊惧似不忍卒见道,“周家小儿被乱刀砍死,七零八落不见完人……”
苏奇铧只觉身上的冷气嗖嗖地往上蹿,顷刻间背心凉湿。周掌门共八个老婆,全无生养,为求子嗣,求神捐庙,至六十岁有余,居然真得一子,视为宝贝,其身边的保姆保镖一大堆,轻易不得人见,如今还不到五岁,竟然如此惨死!
胡管事又细说了一番帮中情况,苏奇铧顿时心明,同时也感到无异于晴天霹雳。要说苏家与林猛的梁子,早在林猛任水帮帮主时就已结下。当时,林猛在漕河中劫了苏家的货,苏奇铧之父跟周掌门私交甚好,便向青红帮求救。当时,青红帮的声势正如日中天,水帮迫于压力,只得无条件放货,林猛一直视此为败局,深感羞辱,难以释怀。后来,他加入青红帮,眼见苏家财大,几番动心,欲除之而后快,无奈周掌门制止,终不能下手,恨心渐重。
此次周掌门出事,林猛堂而皇之上位,定然是蓄谋已久,帮中各舵估计早已换血,以后青红帮跟苏家不会再有所谓的相安无事,相反的是,不论是以林猛一贯的作派,还是清算旧怨新恨用以立威,抑或是为了妹夫詹善贵的盐号生意一家独大,若要杀一儆百,首当其冲的只能是苏家。
山雨欲来风满楼,此时,苏奇铧已感知乌云蔽日,无法心安,在家如坐针毡,思量半日,便去找苏镇源。不巧的是,苏镇源一大早便去洗心寺了,苏奇铧不禁感慨自嫁了苏靖瑶,紧急时刻相商之人全无,末了不敢耽误,把妻子叫来,如此这般叮嘱了一番,便急忙去了御史府。
苏奇铧前脚刚走,后脚苏太太便同徐管家一道,按照吩咐,把后院地窖打开,搬出沉甸甸的几十个大箱子,上了青篷马车,径直拖去了吴家钱庄。
吴家老爷吴新义正在柜台上理账,听说亲家太太来了,赶紧叫上妻子一道出迎。一进后院,他们看见一溜青篷马车排着,家什不少,苏太太一脸肃色,吴太太遂将她拉进屋内问个究竟。原来,这一切跟早上青红帮事件有关,苏奇铧因前事旧怨,怕林猛报复,便十万火急地转移财产,要将三百万两*金存于吴家钱庄。
事大如此,吴太太哪里见过这般阵势,只听得脑袋发蒙,一时无言。吴新义阅历颇丰,稳着好言安抚,苏太太这才稍稍缓和,正端了茶喝,猛听外头大喊:“姑妈!”
苏太太一激灵,听出系侄子杨双,正想着他跟儿子苏礼杨向来寸步不离,这会儿该在从巨阳回程的路上,缘何跟到了吴家?她正心惊肉跳,房门被推开了,杨双一头汗水地扑进来,凄声道:“礼杨被绑票了——”
“啪”的一声,杯盏落地,苏太太顿时瘫软在地。
吴新义屈身去扶苏太太,还未起身,猛地头皮一炸,想起前日女儿捎信回来,说是上巨阳表姐家小住,等着苏礼杨一块儿回程,心倏地一沉,只听见妻子发抖的声音:“那我们家玉秀呢?”
“都给绑了!”杨双号哭起来。
吴太太两眼一翻,晕了过去。
眼见苏太太哭得浑身颤抖,自家太太则不省人事,吴新义自恃见过大世面,仍不免腿软,上下慌乱间,好歹把苏太太送上了马车,赶紧张罗着打探消息去了。果然是林猛指使,捉了人便扬言,三日内苏奇铧须带十万两*金,从街面上跪拜到青红帮大堂,再行议事,否则撕票。闻听此讯,吴新义深感不安,林猛初任掌门便下此*手,此头既开,苏家自此绝无宁日。一想到两家姻亲,吴新义如坐针毡。
此时,天风堂内,苏奇铧正与苏镇源、徐管家、胡管事等五人商讨对策,都说撕票断无可能,林猛所谋无非两样,一为颜面,二为钱财,苏家只得忍一时之气解百日之忧。议定之后,苏奇铧在后院地窖中取金十万两,翌日便按照要求,于众目睽睽之下,忍辱拜到青红帮。但是,他无从得见林猛,二当家出面收了*金,只说苏礼杨夫妇安好,便叫他回去。过了一天,林猛再次传话,要金二十万两。苏奇铧再拜入大堂,仍未得见林猛,只二当家接款,又让他回去。苏奇铧穿过长春巷,身边人群或语出同情,或幸灾乐祸,或摇头叹息,或落井下石,他一并受了。回到家,他颓然而坐,胸口郁结,久不能言。
至翌日,青红帮传话,要金三十万两。此次终于见到林猛,因知其人狂傲,苏奇铧几无多言。待红布揭开,金光映照,林猛横肉虬髯的脸上皮笑肉不笑,挥手驱苏奇铧退去。
话亦是那句老话,人安好。钱送至,不见回声。这葫芦里不知卖的什么药?
天风堂内,一家人长吁短叹,正猜度间,刘府苏靖瑶带话过来,说御史刘霖春明日亲自去青红帮斡旋。
到底是柳暗花明,众人皆安心散去,只苏奇铧难掩心事,闭目假寐,忽听苏镇源问:“爹估计林猛胃口几何?”
苏奇铧答非所问:“窖库内尚有*金六十万两、白银十万两。”
苏镇源沉默着,终出声点穿:“林猛要的非卵而是鸡。”
“唉——”苏奇铧哪能不知,颤声道,“全然为着苏家盐照。”
此言一出,当下寂然。
盐税是朝廷三大财*支柱之一,而两淮是最大的盐产区,下辖近三十个盐场,所产之盐行销渝、皖、赣、湘、鄂、豫六省。朝廷规定,经营盐贸,必须有盐务执照。为集权并控制盐税,朝廷以盐照进行贸易管理,按年度淮盐的产量,各商凭盐照贸易,每个盐照上均标明年度可贸易总数量,对每笔贸易,或零售或批发,也都有额度规定,可低于规定贸易数量出货,然不得超出。盐照分为三等,分别为囤照、散照、零照,囤照即可大数量批发的盐照,此照只能批发不得零售;散照可在额定范围内进行小批量批发,并可兼有零售;零照则只能进行市井零售。
故盐贸易也分为三个梯次,散照在囤照持有商户处出货,零照在散照持有商户处出货,百姓则在零照商人处买盐。因此,囤照持有者是资本最多,同时也是获利最多的。但为了杜绝税金漏缴,朝廷设立了巡道御史,专控两淮盐务,且着力控制囤照的发放,近五十余年经皇帝御批的盐照囤照只有四本,且有明令,或继承或买卖,此四本只能少不能增。
现今这四本盐照,分别为苏、吴、詹、丁四家所有,四大家的盐照准销量合计为两淮年度盐总产量。苏家要想一统淮盐,必须获取四本盐照,谋事已经三代,除却财力依旧困难重重,而此时看来,意图一统淮盐的,仅非苏姓一家,林猛及其身后的詹家,已经先下手为强了。
破财消灾虽系无奈之举,但为儿子儿媳,苏奇铧只要人不吝财,只是未曾想,消灾的代价如此之大,竟是要夺苏家根本,绝苏门夙念。此时,他当如何取舍?
“爹……”见父亲脸色煞白,胸伏频密,苏镇源惶然叫道。
苏奇铧瓮声答道:“公理自在人心,天不会灭我苏家!”
苏镇源沉默片刻,提醒道:“姐夫虽为朝廷命官,但职责在盐务不在剿匪,起头名不正言不顺;自古民不报官不究,先不说林猛定有靠山,也不说官官相护,官匪一家,单说苏家若报官,林猛一怨,即成死结,爹要三思而后行。”苏奇铧拍案而起,说:“若此番忍气长其邪气,日后便是苏家无志气、淮商无正气!”言毕,拂袖而去。
望着父亲的背影,苏镇源长叹一声。
接连四日,青红帮都无消息传到苏府,看似一片平静,实则暗涛汹涌。林猛能杀人而无恙,上面必有关系庇佑。前日,刘霖春来交过底,求上调停,上有授意,让几日权当是给面子,过后则顺其自然,双方再争,便只坐看输赢。故林猛此番按兵不动,等过了这几日,场面上能过,自不顾忌再来动手。
但恰因这几日,予苏奇铧时机暗渡陈仓,与刘霖春合计,以突剿水匪名义,请调参*部众。虽付出*金三十万两,但只要重创青红帮,一灭林猛气焰,令其知悉天高地厚,今后再不任性妄为扰乱漕河,苏奇铧就视之为一大善举。
苏镇源忧心于父亲的盲目乐观,参*焉能不知官场规则,上嘱不得插手,如何又能为了银钱犯险?耳听得运银马车渐渐远去,他只恐父亲求胜心切,轻信于人,落得个赔了夫人又折兵的结局。
两天之后,青红帮的最后期限到了,苏家没有交出盐照。
漕河安然,无兵进无厮杀。
在如血的残阳中,青红帮送回两具男女尸身。
天风堂内,白帐白幔,徐管家身着麻衣,蹲在铜盆旁,一边拭泪一边烧着纸钱,一抬头,看见骤然苍老许多的苏奇铧步履沉重进来,赶紧上前,言出殡在即,吴家还未来人。
“我去吴家。”苏奇铧身形晃动,险些摔倒,幸亏徐管家扶住,靠着立柱休息片刻,还是撑着上了马车。
马车走了许久,徐管家还站在门边,朝路上瞅着。忽然,他直了眼,猛拍一下大腿,急道:“牵马来,我追老爷去,还有件天大的事,怎么竟忘了……”
吴新义正在床边安抚吴太太,听说苏奇铧来了,顿时脸变,恨恨地将手中汤碗一顿,凛声道:“他还敢来?!”
“叫他还我女儿。”吴太太掩面而泣。“他要无情,就休怪我无义!”吴新义小眼珠斜着一转,哼哼道,“舍不得盐照,反舍得我女儿的命,我要他哭死!”
吴太太愕然抬起泪眼,问道:“你要干什么?莫不是真要——”
“对!”吴新义狠声道。
“别这样,想想瑞安吧。”吴太太涩声道,“苏家垮了,瑞安怎么办,他可是我们的外孙啊,玉秀若泉下有知,如何安息?”
“她两眼一闭,还管得了这许多?!”吴新义冷声道,“这事你别管。”
苏奇铧和随后赶来的徐管家等了好一阵子,吴新义才迈着八字步,不紧不慢地出来。见他神色尚可,苏奇铧赶紧起身,唤道:“亲家。”
吴新义淡然回一句:“不敢当。”
苏奇铧自知理亏,躬身赔罪,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一道明,检讨自责一番。吴新义漠然以对,并无二话。
气氛顿现尴尬,徐管家踌躇良久,觉得正事虽然不宜此时提,但拖久了愈是不妥,当提还得提,此种情景下老爷不好开口,那就该自己来说,于是清了清嗓子,喊声吴老爷,说起了那日苏太太来钱庄交存三百万两*金的事。
吴新义听完,“哦”了一声,忽地问:“何时之事?”
“就十日前,少爷少奶奶被绑票的那天呀。”徐管家有些急了,额头上冒出汗来。
吴新义煞有介事地回想一阵,遂提高了音调:“何来此事?”
徐管家傻了,急切辩白,可不论他说得如何头头是道,指天发誓,吴新义一概不理,末了,似笑非笑地问一句:“你说送了金子过来,凭据呢?钱庄收钱,难道不开收条?”
徐管家顿时哑口无言,当日的情形,柜台上还在清点钱数,报讯的杨双一来,苏太太慌了神,只顾哭着找老爷,自己则急着探消息,谁还记得索要凭据?这样一来,倒落下了口实,无凭无据,官司都不知从何打起!
苏奇铧默然望着,一切了然。事已至此,多说无用。他疲惫地转身,无力地抬脚,却感觉脊梁扎上了吴新义怨*的眼神,顿时,一股腥气在胸口奔涌,“噗”的一声,喷出一口鲜血,软软地倒了下去。
自参*借出兵骗去大笔钱财,苏礼杨夫妇丧命,吴家无义昧金,苏家不但赔了儿子又失了大半数家底,苏奇铧从吴家回来便大病一场,家中一时无人理事,显出一番颓势来。苏镇源原本不问生意,此时也不得不出面,打理上下,合应着徐管家、胡管事,一路强撑着挺了过来。
苏奇铧病卧床榻数十天,是日勉强下了地,听见天风堂方向有人语,便循声而去,见苏镇源坐在堂中,胡管事正在细数近日账目,不由得大感宽慰。苏镇源看父亲入堂,赶紧移向一侧,却被苏奇铧按住肩头,依侧而坐,说:“虽是次子也是子,而今已是独子。”苏镇源心头一酸,便不再推辞。
店面事宜报毕,按照苏镇源意见,虽资金周转一度不畅,但由于出库加速,囤货减少,近日大批货款结账留存柜上,只待派人进货了。正思忖间,听见徐管家来报,丁家来人了,苏奇铧和苏镇源都吃了一惊,此时所有人对苏林之怨都作壁上观,尤其商户们除业务往来均无多话,恐避之不及,丁家却一改往日冷淡主动上门,不知为何?
苏奇铧和苏镇源还在纳闷,那人已经进门,身高近六尺,一身蓝色缎袍,高额国字脸,阔眉虎睛,竟是丁简诚。双方寒暄几句,丁简诚言明来意,苏奇铧颇感意外,当下释然的不仅是盐司顾及御史面子赊盐,原是丁家已代结上月盐款,丁简诚之父还许诺可以承借部分银钱周转,不收分毫利息。丁苏两家本无多少交情,岂能空受这雪中送炭?苏奇铧且喜又感动,连说不敢当。丁简诚回复,家父慕苏奇铧人品,值此难关略尽绵薄之力。一席话说得苏奇铧唏嘘不已。
送走丁简诚,苏奇铧对苏镇源叹道:“自你曾祖父起,一直秉承广交友、多结缘的家训,期望营造左右逢源的经营氛围,因此不论白道黑道,均有人情往来。苏家这五十余年,你祖父尤其看好青红帮,并主动与之交好,苦心经营之下,可谓顺风顺水,这次马失前蹄,教训惨痛。”继而,他又感慨一番,“官道无非一个利字,有钱能使*推磨,遵循规则便可保无事;匪道复杂,兼有利、义,尔强则必遭其削,尔弱则必遭其欺,度值之间游走,还得看匪首为人,若顾义尚可相商,若反复便难保平安。”
“由此可见,涉足官匪两道仍是不够……”苏奇铧长叹一声,“爹这回真是吃一堑长一智了。”
苏镇源猛地悟出,父亲绝不会放弃一统淮盐的理想,也不会因林猛相逼而一蹶不振,这几日病困于床榻,定然也是反省规划了许久。果然,刚想到此,苏奇铧已经一字一顿地开口:“须得以兵制匪,此次战略无错,输在兵家不是本家。”
这并非固执也不是气盛,而是苏家要实现大统必须正面林猛,而接下来的话,更让苏镇源听出了父亲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。苏奇铧说:“年前南下,听闻广东参将戴连勋即将调任两淮,苏家若能倚靠驻*,何愁林猛为患?”
“爹准备如何?”苏镇源问。
苏奇铧缓身而立,徐徐道,“上回在广东,曾设宴款待督运史,酒楼中偶遇戴大人,知他曾出兵相助督运史水运贡品,引荐之下虽有一面,却无他交。今意特派胡管事前往广东,携重金拜帖,以图秦晋之好。”
“乐陶刚满十五,这就要嫁了?”苏镇源胸口一堵,怅然道,“那戴大人,人才几何?”
“行伍之人,仪表堂堂,只是年近四十。”苏奇铧说,“当时听闻其妻病亡不久,不知现时续娶与否,乐陶运气好,可做填房正室。倘婚事顺利,苏家自当竭尽所有,助戴大人打点上下,调任两淮治*。先予情,后求义,此事宜早不宜迟,若调令下在婚事前,则显得我苏家叵测了。”
月余之后,胡管事从广东回来了。半月之后,苏乐陶出嫁。尽管家资受损严重,运营还需银钱支撑,但苏家仍是大手笔,陪送丰厚嫁妆,雇船十艘发往广东羊城戴府。
这日,雨淅沥不止,顺檐上滴落青石槽沟,詹家正厅里,林猛之妹林艳梅依靠在窗棂旁,忧虑道:“不知维祥如何了,往日总犯春咳,现今又是梅雨,在外谁嘱他添衣春捂?一单弱书生,又是靠何营生过活?”说着,落泪哽咽。
“莫想了,想也是白想。”那边的太师椅上传来瓮声,林猛哼道,“算他聪明,提前跑了,不然,即便是在家寻死觅活,也不许娶苏家闺女,明摆着他舅要拿苏家祭刀,他还自寻不痛快!”林艳梅摇头道:“他若回来,我便认了,詹家钱多何用?男人流连于娼馆,成天不着家,空日守着一堆冷冰的银子,连个说体己话的人都没有,不如维祥,到底是跟了情投意合的人双宿双飞……”
“你不愿这样过活,就早作打算,省得咸吃萝卜淡操心。”林猛忽地打断了妹妹的絮叨。
林艳梅脸色微变,跟哥哥眼神交汇时,一丝精光闪过眼底,旋即如常,无言一笑。林猛知妹妹已有动作,便抖动着脸颊上的横肉,笑道:“哥会想法弄齐四本盐照,让你一世富贵无忧。”
“我一个妇道人家要那盐照何用?”林艳梅皱眉道,“是非之物反像个祸害。”
“这就不像我亲妹子了。”林猛小眼一斜,凛声道,“盐照就是会下金蛋的鸡!哥告诉你,既然你男人靠不住,那即便不为自己,为了益丰,你也得给我捏牢了盐照死不撒手!”
林艳梅不作声了,过会儿又问:“苏家那里,你准备如何?”
“近段时间我上京勤,暂没理会,苏家已大伤元气,蹦跶不了几天了。”林猛仰头放松脖子,淡然道,“这次上京收获不小。”
林艳梅惊喜问道:“攀上了?”
林猛点头,高深莫测道:“咱今后也有京官照应。”
林艳梅展露欢颜。
时近端午,连番雨日与往年无异,淮河里早装满了水,倾盆而下的雨还在不断注入,已经漫上了斜岸草坡,眼看就要溢出河堤。港口的河堤内侧多是仓库,不过是为了卸船方便,地势最高的是苏家盐仓,还开凿了专门的排水沟。苏奇铧冒雨勘察了盐仓,叮嘱胡管事密切