讲述/苏家铭
撰稿/牛牛
年大年初一,山西原平的一个小山村。厚厚的雪地上,一对五十多岁的农民夫妇抱着一个哭闹的孩子,跪倒在后山的玉米地里。下面埋着他们去世的九个孩子。
“爸爸把你们埋在一起,是让你们大的照应小的,互相帮助,你们在九泉之下安息吧,我的好娃……”农夫边说边抹眼泪,拍着怀里哭闹的孩子。旁边的农妇满脸悲戚,泪光闪烁。
白桦树的叶子已经掉光,寒风呼呼地吹着。活着的生命在我眼前,逝去的生命在地下。我端着摄像机跪在雪地里,记录下这一切。双手不停地颤抖,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。
我拿起三脚架,狂奔到对面的山头。看着镜头里的大叔大妈收拾好东西,渐渐远去。
大叔叫陈天文,大妈叫郭改然。每年的清明和正月初一,大叔大妈都会来这片玉米地看望这些孩子。带上一些饼干,烧一些钱纸,跪在那里和地下的孩子们说说话。
因为残疾,或者重病,他们都是一出生便被亲生父母遗弃,大叔大妈把他们捡回家,当自己的孩子养育。虽然缘分有长有短,但每一个孩子,他们都给予相同的爱。即使孩子们到了另一个世界,大叔大妈也会一直牵挂,常来看望。
这些年他们收养的四十多个孩子中,有五个基本康复,九个夭折,十二个被其他家庭领养。离开的那九个孩子,最小的几个月,最大的十四岁。每离开一个孩子,夫妇俩都会伤心好久。
他们把离去的孩子都埋在同一片玉米地里,没有墓碑也没有标识,他们却清晰地记得每个孩子的地点。他们希望在另外一个世界,孩子们可以互相作伴,不会孤单。
在他们朴实无华的心里,来到世间的每一个孩子,无论健康与否,都应该被视若珍宝。
1
年底,我还是浙江工业大学之江学院广电专业的大三学生。在寝室上网时偶然看到一则新闻,山西原平市楼板寨西庄村一对农村夫妇从年开始,二十年时间陆陆续续收养了四十多位残疾幼儿,这些孩子患有先天疾病,一出生便被亲生父母抛弃。大叔陈天文,大妈郭改然把他们“捡”了回来,成了一个大家庭。
后来,民政局捡到的孩子也往这里送。小的长大了,新的又送来了。家里的日子越过越穷,大儿子不理解,还曾经离家出走。后来了解自己也是捡来的,才理解了父母的大爱。
不足二十平方的两个房间里,挨个躺着孩子,有四肢残疾的,也有脑瘫,最轻的,是兔唇。每晚睡觉,两个人轮流要起夜三四次,给小的孩子喂奶,换尿布。遇到孩子生病,互相传染,一周要医院。
雪天带着孩子们出门,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。出门的时候,把孩子们抱上板车,一个拉一个推。
90%的孩子都是在这间破旧的老屋里脱的脐带。大叔大妈觉得,这些初生生命的到来,就是他们这一生的责任。
早些时候,家里没有洗衣机,家里尿布和脏衣服堆积如山,冬天的时候,大妈郭改然只好在冰窟窿里掏一个洞洗衣服,双手都是冻疮。
村里人都觉得夫妻俩是傻子,养这么多残疾孩子。嫌他家里气味重,不肯上门,路上遇到,也假装没看到,低头走过,担心被借钱……
关掉浏览器,我立即做了一个决定,拍一段纪录片记录这对夫妇的故事。我找到学校教研室的老师,希望借用学校的设备利用寒假进行拍摄。管理设备的老师说:“一天两天还行,你要借一个寒假,没有这样的先例。”
学校的设备是索尼P,一台要几万块,我一个没有收入的大学生根本负担不起,沟通几次都没有成功。我又找了负责党委的王老师,王老师听完我的想法后说:“家铭,我支持你。系里专门给你开条子。”
年2月,我和搭档乘火车去山西,赶上春运,买不到卧铺,硬座坐了一天一夜。一路上,我想象着他们家的样子,一定是个阴云密布的屋子,每个人脸上愁眉苦脸,看不到一点生活的希望。我做了充分的心理准备。
推开院门的那一刻,我之前所有的“以为”和想象,都被颠覆了。阳光洒满了院子,孩子们追跑打闹,一片欢声笑语。郭改然大妈端着一盆热水从屋里走了出来,招呼我们进去。这是家的感觉。
我靠在墙边,打开摄像机开始拍摄,孩子们一下子围了过来,摸摸这个,看看那个。
纪录片需要真实记录,不能影响被拍摄者的生活。可是只要把镜头对准孩子,就会马上引起他们的注意。
今天是拍不成了。我爬到房顶,给家里打了个电话报平安,这里一切都好,就是这些孩子我搞不定。我家里是开婴童用品店的,我妈整天和孩子打交道。她安慰我说:“只要把自己变成小孩,他们就会听你的了。”
大叔大妈把我们当客人,专门给我们做了一顿饭,安排我们住在二儿子的婚房。二儿子刚结婚,房间里还贴着“喜”字,热炕头上铺着一床大红色的被子。晚上睡下不久,我突然感觉被子里有团毛茸茸的东西,吓了一大跳。开灯一看,原来是家里的小猫。我从来不养宠物,不习惯这样睡,好不容易把它赶下床,一关灯又钻进来了。“挣扎”了几次后,只好作罢。
我躺在床上,想了很多。我来这里,是为了贴近他们的生活,和他们同吃同住,这是作为一个记录者应该有的态度。现在倒好,不但没和他们在一起,还被当作客人,让我们住最好的房间,我心里过意不去。
第二天一早,我找到大妈,说能不能把我们安排到南边的空屋去。大妈说不行,那间屋子没烧炕,冻得很。我说没关系,你们怎么住,我们就怎么住。
大妈看我那么坚持,只好同意。帮我们把屋子里的火炉生了起来,在炉子上放了一盆热水。结果到了半夜,炉子灭了,我们两个都不会生火。我盖了五床被子,再把军大衣盖在上面,还是冻得直打哆嗦。早上起来,窗上结着一层厚厚的冰凌。
后来,大叔和我说:“小苏,以前也有记者来采访,但从来没有一个像你这样,不嫌弃我们家脏,和我们吃在一起,睡在一起的。”我真切地感觉到,我被这个家庭接纳了。
2
过年前几天,去赶集。大妈给每一个孩子拉好外套的拉链,大叔把孩子们一个个抱到板车上。大叔佝偻着腰,在雪地里吃力地拉着板车。路过村里的小学,大叔说:“只要是能走的,都要把他们送到学校上学。不能走的脑袋聪明,请个家庭教师,让他们学点文化,掌握点技术也能自食其力。”
村里人觉得这些孩子身体不健全,不会有什么出息。但是大叔不这么认为,他想尽自己最大的努力,把他们培养成才,至少能自食其力。
听到大叔这么说,偶偶坐在板车上大喊:“没有脚,我也要爬着去上学。”偶偶是个非常可爱的小姑娘,因为患了腰椎肿瘤和双足畸形被父母遗弃。因为是路上偶遇的,给她取名为——偶偶。
她走不了路,只能拖着双脚在地上爬行。大妈心疼地把偶偶抱起来,给她清洗脚上的泥垢。偶偶说自己肚子疼,大妈很担心,带她去楼板寨的卫生所做了检查,医生说偶偶的肚子里可能长了瘤子。大妈回来哭了好几回。
大叔大妈四处打听,得知村里有个老中医能治偶偶的病,大叔推着轮椅就带偶偶去了。老中医年纪大了,已经坐不起来了。原来还能吃一碗饭,现在一点都吃不下了,干不了活,只能躺在床上。给偶偶把完脉,说看不出什么问题。
大叔抱着偶偶走出屋子,叹了一口气,说:“他不能看病了。”
孩子们吃的食物,用的花费,全靠大叔大妈种地解决,当地政府还会补贴每个孩子几百块的抚育费,这点收入对于这么多孩子来说,只能勉强度日。
大叔原来在化肥厂上班,收入挺不错的,但是为了这些孩子,辞掉了工作。大妈身体不好,照顾孩子过度劳累,医院躺了半个多月。出院的时候,医生告诉她,你这个心脏是绝对不能带孩子了。大妈想想也是,在医院门口下定决心要把孩子都送走。
但是回到家,一推开房门,看到所有的孩子都趴在窗台上,拍打着窗户,大声喊着:爸爸妈妈回来了,爸爸妈妈回来了……
那一刻,大妈的心融化掉了。她说拼了老命也要把孩子们照料下去。
有时候,我觉得特别无力。我一直记录他们,记录他们的痛苦,记录他们的不幸,眼睁睁看着这一切,却没有办法改变什么。我自己还是个花着父母钱,没有收入的大学生。
年,我一共去了四次山西,拍摄了六十卷带子,四十多个小时的视频素材,才完成了这部十五分钟的纪录片。纪录片取名为《花儿哪里去了》,这些孩子就像花儿,被丢弃在路边,风吹日晒,奄奄一息。大叔大妈发现了他们,把他们带回家细心照料。如果没有大叔大妈,这些花儿不知道会到哪里去。
3
年4月,我把纪录片送去北京大学生电影节,参加原创短片大赛,获得了“评委会特别奖”。
年5月,我在学校宿舍里接到了大叔的电话,大叔说:“家铭啊,家里出事了,墙上裂了很大的一条缝。我不知道打给谁,想了想只好给你打电话了,能不能帮我们想想办法。”
开裂的墙,边上是家里的炕,大叔大妈跟十多个孩子睡在这个炕上,万一这个墙塌了,后果不堪设想。
我赶紧安慰大叔说:“我知道了,我马上想办法。”
已经连着下了好几个星期的雨,大叔大妈的房子本来就年久失修,哪经得起这样的折腾。正好村里有一套房子要出售,房东开价22万,我要想办法帮他们换房。
那段时间微博特别火,我想到通过网络的力量帮助他们。年5月12日,我正式注册了微博,名字叫“花儿基金”。我定了三条原则:一是百分之百实名制,每一分捐款都在微博上公布;二是零管理费,每一分钱都用在孩子们身上;三是每一项支出都要在微博上公开。
没想到,当天傍晚就收到了第一笔善款。不到一个月,花儿基金已经筹款几千元。献爱心的人越来越多,每一笔我都要求当面接受。我每天带着存折全杭州跑,和爱心人士见面。后来,我和捐助者约好6月1日在复兴路北口的中国银行见面,一起把善款存入花儿账户。
年6月底,和同学吃完散伙饭后,我乘第二天一早的火车去上海参加国际电影节。全球九千多个参赛作品,来的都是大师,资深电影人。我的作品可以入围,已经是不敢想了。
颁奖环节,大摇臂全场扫过,镜头最后落到了徐克导演身上。徐克导演拿起手机,念出了名单:“获得最佳短片奖的是《花儿哪里去了》,导演苏家铭。”边上的人都很吃惊,这么年轻的小伙子,居然拿了大奖,很多老外对我说:“Thisisyournight.”
我上台领奖,徐克导演说:“年轻人,你在做的这个事情很有意义,我们看了都很感动。你要继续做下去,整个社会都会帮助你的。”
主持人问我的获奖感言,我已经激动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了。我接过话筒,平复了一下情绪说道:“我能拿这个奖,不是我一个人的努力。真正要感谢的是这对夫妇,正是因为他们的善行,才让我有机会站在这里。我决定把我获得的奖金全部捐给他们。”台下掌声雷动。
回来之后,我把获奖的美元,全部转到花儿基金的账上,并且拍照上传微博。
年7月,杭州电视台报道了花儿的故事。很多好心人找到电视台,希望尽自己力量帮助他们。小朋友把自己的零花钱拿了出来。准妈妈说想代表肚子里的孩子做第一份公益。大学生捐出了暑期实习的工资。还有人不愿意留名,放下两万块钱就走了,我赶紧追上他,一定要留个名字。
一个奶奶,给我们一个信封,里面装着几千块钱。她说在三十多年前,她遇到了非常大的坎,过不去的时候有人帮了她。后来,等她拿着钱去报答人家,那个人说不用回馈,只要答应他做一件事就行了,如果以后看到有人需要帮助,去帮一把就可以了。老奶奶三十年来一直记着这句话。
如果说什么叫正能量的话,这就是正能量。
4
不到四个月,花儿基金筹得了26.6万元。我把存折交到大叔手上,大叔打开一看,每一页都写得满满的,眼睛一下子湿润了。他拿出本子,仔细记录下每一笔善款,说这些都是好心人,以后要好好报答人家。
年国庆节,我和花儿基金的队员们一起回到楼板寨西庄村,帮大叔大妈和孩子们暖房。暖房的前一晚,天气有些转凉,队员们一起做着搬迁的准备。原以为这是一个感慨万千的晚上,但是,搞卫生、挂横幅、贴对联,买鞭炮等繁琐的工作让我们无暇去想这半年的经历。
那晚,我在微博上写道:花儿圆梦,在此一举了。
新房很敞亮,有七八间屋子,还有前后院子。十多个孩子再也不用挤在一个炕上了。我们把新房取名“花房”,孩子们虽然身体有缺陷,但都像花儿一样,有一天他们终会绽放。我们还设想,要在这里建无障碍设施、活动场所、阅览室。
我和大叔一起给“花房”揭牌,金灿灿的牌子上写着“众手护花儿,爱心建花房”。我和大叔大妈在新房前合影留念,大妈紧紧地抱着我,哭得像个孩子。那一刻,我的生命花园里,真的开出了灼灼桃花。
中午,大叔大妈拿出了最好的东西招待我们。我们一边吃饭,一边确定了下一个计划———“花儿康复计划”。我们要给孩子们进行系统的医疗诊断和治疗。爱民和爱善要来杭州治疗兔唇,偶偶和小旦要去上海治疗下肢瘫痪,还要给飞红治疗脸部血管瘤。我们有很多事情要做。
大叔的二儿子,我们都叫他二哥,端着一杯白酒走到我边上,拍了拍我的肩膀,叫我“兄弟”,我拿起酒杯一口气喝光。二哥开心地说:“你们下次再来,我带你们去村口游泳抓鱼,鱼抓上来用油炸了就能吃。”
在纪录片《花儿哪里去了》的介绍中,我这样写道:“风中摇曳的满山梨花,会给这个家庭带去春天的信息吗?”我相信,一定会有这一天,这个家庭春暖花开,这个世界春暖花开。
大叔大妈和孩子们被评为“最美家庭”,村里人也不再歧视他们,说,原来他们不是傻,是做好事,是模范。
5
年底,我进入了浙江电视台工作,成为一名民生新闻记者。制片人和我说:“家铭,我给你一台机器,你出去一个礼拜给我拍一些社会的议题回来。”我很感谢能够给我这样一个机会。
四年的记者生涯,我接触了社会各个阶层的生活状态。我们拍了从杭州出发的最长一列火车,总共49个小时;夏日三伏天近40度的高温下,室外装空调的工人;制造业不景气,一个很难招到工人的服装厂。
年,我离开电视台,跟随我的大学老师萧寒去西藏拍摄《喜马拉雅天梯》。那几个月,看不到一点绿色。我和摄影师为了拍凌晨四点钟的银河,半夜起来,让司机把我们送到一条冰川边上。我们靠着岩石,躲在睡袋里,摄影机上起了一层厚厚的白霜。
为了拍摄绒布寺的僧人,我们在海拔最高的寺庙——绒布寺,住了一晚。半夜,我走出房间,看到满天星河,仿佛时间在此刻停止了。星星就和人一样,看似遥远,又好像很近,之间存在着某种联系。思绪回到过往种种,我们在拍摄影像的同时,也在用影像建立起某种联系,那是一种生命的联结。那个夜晚,我萌生了一个想法,把“公益影像”作为未来的人生事业。
西藏回来之后,这颗种子发芽了。我成立了“自在公益影像”,致力于为公益机构和企业csr品牌进行构建及公益传播。影像的力量是无穷大的,关键在于你带着一颗什么样的心来做这件事。做公益最好的方式是自己去做,但是很多人没有机会和时间。我们可以当他们的眼睛,真实地让他们看到镜头前流淌的生命。
两年时间,我们一直抱着这样的态度和初心,服务了六十多家公益组织,拍摄了一百多部公益短片。公益广告《棋局》获得了中国网信办举办的全国公益广告大赛一等奖,公益微电影《姐妹》入围了中国纪录片学院奖……奖项有很多,但我们更